YAN

[云次方/嘎龙] 牧歌唱了一季又一季(1)

宝音:

年代背景设在60年代末70年代中的草原,2万字左右的短篇,糖有,刀有,肉沫儿有,车……没有。










chapter 1







虽知有辽阔无际的草地


却不知有泥淖的沼泽


虽然有美貌无双的情侣


却不知他真正的情意*




歌声像从银莲花般的满月上飘下来,被夜风吹得时断时续,丝丝缕缕地往蒙古包里钻。起初离得远,听不真,以为又是哪个醉酒晚归的牧民。草原上的日子又长又苦,蒙古人的酒又热又烈,最能消愁忘忧,男女老少,人人善饮,酒鬼也多,偶尔有喝得醉醺醺的男人,唱着不成调的歌子在包外徘徊。起初知青们还会警惕和害怕,几年待下来,就都习惯了。


歌声越来越近了,嗨,哪是什么醉酒的牧民呀,这把温柔动人的歌喉,只能属于鄂托克旗苏米图苏木*里最年轻英俊,情歌唱得最好的都钦*——阿云嘎。


在伊克昭盟的大草原上,能歌善舞的人比比皆是。找一匹三条腿的马驹子都比找一个开不了口唱歌的牧民容易,可是阿云嘎又跟旁人不同。他的歌声好像被神灵施了魔法。他若是唱秋天,你就能看见衰草鸿雁。他若是唱冬天,你就能听见朔风吹雪。他唱赞歌,腿脚不灵便的老额吉*也想起舞。要是他唱起悲歌,心肠再硬的汉子也会忍不住红了眼圈。


而这会儿,他唱的想必是一首情歌。百转千折,一句三叹,既宛转又忧伤,虽然一个字不懂,还是把几个汉族青年听得心里痒痒。


有人咳了一声,说:“阿云嘎唱的这是啥子靡靡之音哟!”大家回过神来,都笑了。另一个人冲坐在角落里,就着煤油灯看书的男青年喊道:“大龙,你再不出去,你的小阿哈*可要伤心地哭起来啦!”


郑云龙啪地扔下书,从他那张老山羊皮毡子上站起身。他个子很高,接近190公分,昏暗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放大了,显得更加森然。那双长刀般的漂亮眼睛冷冷淡淡地扫过去,开玩笑的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,不敢再继续说了。


其实他早就知道来者是谁了,阿云嘎的歌声,和他那匹红马的马蹄声,得得,得得,哪一天不在他心上来来回回转个几百遭。他等了一个黑夜又一个白天,成心让阿云嘎也等一等。不过,他自己这样,别人若是调侃阿云嘎,他便又不依了。


阿云嘎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袍子,细腰里扎着一条黄色腰带,摇摇晃晃地骑在名叫阿赞的枣红马上。一见郑云龙掀开毡帘走出来,便收住歌声,纵身一跃。


阿赞是一匹七岁的儿马,脚力雄健,脾气很倔,除了阿云嘎,谁的话都不听,一身红棕色的皮毛油光水滑,背厚腿长,俊美高大。见阿云嘎从马上往下跳,郑云龙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接,阿云嘎却轻轻巧巧地一拧身,落在了他的身侧,一把搂住他的臂膀,亲热地叫了一声“大龙”。


“你去哪了?我到处找你……”郑云龙轻轻推了他一把,并不真的挣脱。


阿云嘎忙虚掩住他的嘴,摇摇头,又朝山梁那一边指了指。郑云龙明白,他要他到苏布达湖畔去。那是一片小小的甜水湖,夏天湖水蓝盈盈的,四面长满了一人高的芦苇丛。他俩没事了就去那里玩,对着湖水唱歌,聊天,有时候郑云龙把私藏的小说也带过去,念给阿云嘎听。或者什么也不做。阿云嘎望着湖心的野鸭野鹅发呆,郑云龙就枕在他大腿上睡觉。


阿赞驮着两个人,不紧不慢地朝苏布达湖走。郑云龙趴在阿云嘎背后,听他说话,听他说话时背部发出的共鸣声,舒服得直想打盹儿。


“我上大队去啦,昨晚就动身了。走的时候你们还在开会,就没告诉你。”
“去队里要那么久?你驮阿赞还是阿赞驮你。你去干啥?”


阿云嘎不回答,扭回头笑嘻嘻地眨了眨眼睛。每次他得了什么好吃的零嘴,偷偷带给郑云龙的时候,就是这个表情。


闻到湖水的气息了,周围的空气变得湿润起来。他们下了马,阿云嘎在前头牵着缰绳,郑云龙跟在后面。银莲花般的圆月挂在天上,照着他们在绿海一般的芦苇荡里穿行。


阿云嘎把阿赞牵到湖畔饮水,又回身将岸边的芦苇踩倒一片,这才挽着郑云龙的手,让他紧挨自己坐在苇子上。


郑云龙吸了吸鼻子,问:“刚才就想问你,你怎么喝酒了?”这可太不寻常了,阿云嘎向来不饮酒,在牧民里算是个异类。


“我这不是正要说嘛。我这回去大队是为了见一个人,咱们旗委书记巴图鲁,当年他下放在我家住过。他走的时候我还是个娃娃。其实我也拿不准他会不会见我,人家到大队是检查工作的,我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去了。没想到他还记得我,记得我额吉做的牛肉干和奶茶,记得我阿布*拉的马头琴,他说我阿布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尼加*……他还说我受苦了,要替我父母照顾我。我告诉他,大叔,我不苦,我也不要人照顾,我23岁了,能照顾自己和全家。不过,我有一个汉人朋友……”


郑云龙坐直了身体,心开始向下坠。阿云嘎滔滔不绝的话语声变得又空又远,像隔着一层纱。


“大龙,他答应我了,下次知青返城的名额,一定会先考虑你。我的兄弟,你快要回家了,你高不高兴?”阿云嘎紧紧地握着他的手,热切地望着他,想在他脸上找到欣喜的表情。


“不高兴。”他甩开阿云嘎,别过脸去,冷冷地说。


这回答可太出乎阿云嘎的预料了。“为什么?你不想念你额吉和阿布吗?你刚来的那两年,天天都跟我说想回家……”


“你听我后来还说过吗?”他打断他,沉默了片刻,才又开口,语气柔和了许多,又带着一点凄楚,“嘎子,你那么想让我走?”


“我巴不得你永远留在伊克昭盟,巴不得咱们哥俩一生一世不分开。可是,南来的燕子总得回南方去,蛟龙不能在树林里活一世,你,你迟早都要回去的啊。”阿云嘎急了,汉语不够用了,一连串的蒙语往外冒。


他这样子,又叫郑云龙觉得不忍心:“留在草原也没什么不好的,我在阿勒泰大队的女同学不也嫁给半个汉字不认识的牧民了。你再别为我去喝酒求人了,你一向不求人。”


阿云嘎笑了,原来是为了这个啊,他还想继续聊聊返城的事,郑云龙却急急忙忙地说:“嘎子,我给你唱首歌吧,一首你没听过的。”也不等阿云嘎回应,他咬了咬嘴唇,便轻轻唱了起来:


“田野小河边,红莓花儿开,
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,
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,
满怀的心腹话儿没法讲出来…”


阿云嘎盘着腿,手肘撑在膝盖上,托着腮听他唱。他第一次听郑云龙唱歌就喜欢得很,一个劲儿赞叹,原来汉人也能把歌子唱得这么好。郑云龙笑他井底之蛙,自己这算什么呀,汉人里有的是了不起的歌唱家。


“他对这桩事情一点儿不知道,
少女为他思恋为他日夜想,
河边红莓花儿已经凋谢了,
少女的思恋一点儿没减少,
少女的思恋一点儿没减少…”


阿云嘎发现郑云龙跟刚来草原的时候大不一样了,人瘦削了许多,不再那么调皮捣蛋,那双好眼睛里心事重重的。阿云嘎猜他是想家了。当年一起来的知青已经走了一半,郑云龙父母的帽子却还没摘,换谁能不发愁呢?


“少女的思恋天天在增长,
我是一位姑娘怎么对他讲?
没有勇气诉说,我尽在彷徨,
让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,
让我的心上人自己去猜想!”


“大龙,这歌儿真好听,汉人真会写歌!”
“这是苏联歌,我妈教我的。”


阿云嘎点点头,果然是想妈妈了吧。旋律他已经听会,只是还不太清楚歌词的意思。仿佛为了安慰郑云龙似的,他轻声为他哼起了和歌。阿云嘎温柔明亮的嗓音跟郑云龙清朗圆浑的音色和谐地交响在一处,像两只云雁,忽而上下翩跹,忽而并肩翱翔,盘桓于苏布达湖的湖面之上。


郑云龙望着阿云嘎那双黑沉沉的眼睛,看着他粉色的舌尖在小小的白牙之间忽隐忽现,突然间就生出了一个凶险的念头。他都来不及想一想这个念头会带来什么后果,脑子里只闹哄哄地叫嚣着:要是一辈子见不到阿云嘎,还不如死了算了。要是不能叫他知道心意,那连死也算白死了。


他抬手揽住阿云嘎的脖子,凑上去,猛地含住了那柔软的嘴唇。


歌声戛然而止,也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没反应过来,阿云嘎的手抵在他胸前的衣襟上,却没有做出反抗的动作。郑云龙吻得更深了一点。酒酸和年轻人口中的清甜气息,混合成了奇妙的味道,让他越发地冲动和大胆。他把舌头伸进了阿云嘎的口腔,勾住了对方温软又茫然的舌尖。


阿云嘎仿佛大梦初醒,一把推开了他。他俩脸对脸互相看着,阿云嘎的两只黑眼睛像两湾深潭一样,看不出里面是惊讶,气恼还是嫌恶。


“走吧,明天还要早起,得走一百多里地呢。”他站起身来,去湖边牵阿赞,没再看郑云龙一眼。


回去的路上,郑云龙沉默不语,阿云嘎也一句话没说,歌不离口的草原百灵好像被割去了舌头,变成了哑巴。只有阿赞浑然不知,还在快乐地打着响鼻儿。




出自 蒙古长调 《辽阔的草原》


苏木 蒙语 意为公社


都勤 蒙语 意为歌手


伊克昭盟 鄂尔多斯的旧称


额么格 蒙语 奶奶


阿哈 蒙语 意为哥哥


苏布达 蒙语 珍珠的意思


额吉 阿布 都是蒙语,意为 妈妈,爸爸


尼家 蒙语 朋友


红莓花儿开 廖老师唱过,可以欣赏一下~

评论

热度(4208)

  1. 共20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